政治改革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,不是说皇帝陛下突发奇想,心念一动,一拍大腿,就能立刻改天换日。

  革蜚看到,越国新政今天如高崖倾瀑势不可挡,是高政在许多年前就开始布局的结果。春种多年,于今秋收获。

  当年高政携促成陨仙盟约之威势,全面在越国展开吏治改革,要求“选官公正、贵贱同权”,朝中无人敢公开反对,但最后施行下来,却并不顺利,受阻于越廷下面的各大主城。以高政的手段,自上而下,也不难摧枯拉朽——但就在这个时候,他被迫下野。吏改自然废弃,政纲中止,官道修为溃散。此后避世隐居,不问朝局。

  许多年过去了,包括吏改在内,高政的许多政治主张再没有被提起。朝野都敬他,贵族都服他,但在巨大的现实利益前,很多人还是宁愿他一直是“隐相”,最好“只隐不相”。

  革蜚也很多次听高政讲起过去,但这位老师好像从来不觉得遗憾、惋惜,只是平静总结他当年所做的事情,做成的没做成的。没有波澜,只有条理,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。

  在高政死后的这段时间,独居深山小院,对照着现今的越国国情一一回想,革蜚才慢慢地听明白了那些往事,理清其间脉络,一桩桩一件件,如在眼前。

  当隐相峰也隐入高秋,他好像读完了高政的一生。

  他决定下山。

  春种秋收,夏长冬藏。此刻下山,正是时候。

  越廷至今没有对革蜚的存在有什么公开表述,这也让他成为越国时局中,一个相对暧昧的存在。

  他是革蜚,他下了山,当然要先回家。

  革氏是越地最古老的家族,比越国的历史都要悠久。当年越太祖在发动政变之前,所做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求得革氏的支持。

  这样一个家族,世代兴盛,真正可以称得上名门,底蕴深不可测——当然这也只是过去的事情。现在底裤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。

  革蜚觉得这具身体的父亲,那个名为“革誉”的族长,实在是愚蠢。

  把儿子送到高政门下当徒弟,这不等于将自己的心腹要害,裸露在高政面前吗?为什么这些人根本意识不到危险,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高政所要解决的痼疾?

  是老师伪装得太好太狡诈,还是父亲太愚蠢?

  对革蜚来说,这并非是两难的问题。这两者并不矛盾,完全可以同时发生。

  革氏老宅在抚暨,此城以花鸟鱼虫显名,民间好博戏。

  革蜚前脚踏进城门,后脚就沸腾了整个城市。

  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行礼,俱都远远拜着,表示诚敬,而绝不靠近打扰。

  这种热情在踏进大宅后抵达巅峰。

  “少爷,您回来了!”

  “少爷,奴婢去给您沏茶,还是您最爱的冬夜眉?”

  “蜚少爷回来了!”

  革蜚没什么情绪地往里走,一路上只是轻轻地点头。

  他还捕捉到这样好笑的窃窃私语——

  “太好了,少爷下山,这下没人敢动我们了!”

  人类真是太复杂的生物。强大的渊深似宇宙,弱小的卑微如尘埃。有人智慧深远谋定万里,也有人愚蠢浅薄简直可笑。

  究竟要怎么定义呢?

  革蜚一路往里走,见到了这具身体的父亲。

  父迎子不太合礼,但作为革氏这么多年来已经断代的真人,作为革氏未来千年基业的有力支撑,革氏的族长出来相迎,又是很合理的。

  革蜚想起老师的教导,人应该守礼。

  所以他对面前的革氏族长革誉深深一礼:“孩儿见过父亲,父亲您消瘦了。”

  革誉愣了一下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只道:“好,好。我儿有心了。”

  “外间风大,咱们去书房说话吧?”革蜚很孝顺地问。

  今年已经六十一岁的革誉,转身往里走:“好啊,你跟我来。”

  革氏现在的族长,和革氏未来的族长,就这样屏退所有下人,单独走进了书房。房门一关,喧嚣退潮。方才的热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。

  “这间书房的布置不一样了。”革蜚打量着左右,忽然说道。

  革誉在书桌后面坐下来,坐姿十分板正: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

  “跟白平甫的书房很像。”革蜚说道:“简直是一样。”

  革氏族长的眼睛很深邃,像是两个山洞,里面也的确住着虫子,他抬了抬嘴角:“真不错,你还记得。”

  古老的驭虫之术自然有可取之处,但在革氏始终没有突破,已落后于时代。革蜚本就是洞真眼界离开的山海境,又跟着高政学了这么久,早就看不上原身所学的所谓‘家传’。他漫不经心地道:“我对张临川印象深刻,他是我吃过的第一个亏。”

  白平甫确实不值一提,但张临川杀白平甫的过程,堪称艺术,他有仔细欣赏。

  “易胜锋呢?”革誉的语气同样情绪很浅:“南斗殿的那个。”

  “他只是跑得比较快而已,真要算也只能算半个——”革蜚随口说着,咂摸出一点不对:“为什么您会觉得易胜锋给我造成了麻烦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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